攝影/對話空間pksir
獅頭製作/大甲陳銘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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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刊大甲獅陣專訪結束後,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獅鬼」
夢裡一個小村,位處被猛虎野獸神怪包圍的山中,這個村子的人民之所以能在險境中存活下來,是倚靠著他們的王---「獅鬼」。
所謂「獅鬼」,會隨著情緒變換狀態,心情平穩的時候,人模人樣,唯獨長了一副獅子耳朵;心情開心、起了波動的時候,就如同起乩一樣,獅鬼的臉轉成了陣頭獅面,雙手雙腳就像舞獅陣頭,踩著奇妙的步數。每當村子裡有廟會,敲起鼓聲時,愉悅的獅鬼就會轉成這樣的狀態,一旦獅鬼開始跳舞,整個村子都會很興奮,而這就是村子的祭祀方式。
但是,當獅鬼真正情緒高漲時,就可怕了,不論是太興奮或者太憤怒的時候,他就成了真正的神獸,如同具有神力的野獸,那時的獅鬼喪失人的理性,極具攻擊力與破壞力。其實,這個村子裡的人,就是倚靠著獅鬼轉為神獸的魔性與攻擊力,抵抗了四周的野獸怪,才得以世代繁衍下來。獅鬼擁有屬於自己的部隊,這些小兵都是平凡人,每當野獸挑釁、攻擊村子時,獅鬼就會帶著自己的部隊出擊。
我並沒有夢見,究竟在與其他神獸戰鬥時,變成神獸、喪失理性的獅鬼要如何準確的攻擊神獸而不會攻擊到自己的部隊,也不知道其他部隊小兵到底在神獸之戰之間有啥用處。但是,我知道獅鬼對村子的人而言,同時是保護者,也是危險的,一旦他在村子裡情緒太過激動變成神獸時,就會反過來破壞、瓦解村莊。
最重要的是!獅鬼必須跟女人繁衍後代,產生下一代獅鬼,村子才能一直維護自己的安全。可是交歡中的獅鬼很興奮,很容易在這個時刻變成神獸,讓女人當場暴斃,所以到底怎麼繁衍呢?夢到這邊就醒了,百思不得其解。
夢,來自心內的震撼
這一場夢太過癮了,把我採訪過程中受的震撼通通抖落出來。
其實,在製作這一則專題報導之前,我不知道原來舞獅還有分成「廣東獅」、「台灣獅」兩種系統,現在一般看到那種全身毛茸茸、眼睛一眨一眨的,通通都是廣東獅。我們這一代,恐怕很多人像我一樣從沒看過台灣獅了吧。
這類常見的舞獅,都屬於廣東獅,跟台灣獅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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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獅面,面如鬼神,當我透過專訪體認到其中豐沛的文化深度時,內心確實起了不小的波瀾。不如,就來一場夢的解析,說一說獅陣紋理?
解夢1:獅鬼的變身三狀態
就從獅鬼的變身三狀態說起好了。
第一階段:「人」變身為「獅」
台灣獅的藝術,並不像廣東獅一樣,穿著全套舞獅服裝化身整頭獅子,而是單純拿著一只獅頭面具和披衣,身著普通的武術衣。換而言之,台灣獅的演繹,不是透過「裝扮」來擬真,必須更加強調「步數」,用精神來去傳達,真正厲害的師父,可以用堪稱簡易的裝備,把獅子的情緒演的活靈活現。
分享一則我在youtube搜尋到的影片,是目前看到功夫了得,獅頭本身又極為傳統的珍貴影音。(建議從1:00獅頭出場開始)
過癮!太過癮了!看看那獅頭舔身、昂首顧盼、起癲抽蓄的模樣,真叫人起雞皮疙瘩。跪謝無名神人在網路上的無私分享!
也就是說,相較於廣東獅的戲服裝扮,台灣獅的人形很鮮明,獅頭本身也不像廣東獅一樣可以眨眼睛、開闔嘴,而是靠著獅鬚、獅耳的自然晃動來表現,如何把觀眾帶入獅獸的心緒情境,靠的是紮紮實實的武藝本事。
我感受到台灣獅陣頭表演中,確實存在著從「人」變身為「獅」的神秘過渡,直接把這個變身的過程攤在觀眾面前。
第二階段:「獅」變身為「神獸」
這就要說到民間的獅信仰了。傳統上,每一隻獅頭並不只是表演面具而已,更具有「神靈」的潛在性質。
一隻獅頭一旦經過開光點眼的儀式,祂就成了真正的神靈,古時民間如果覺得家中常常出狀況、不平安,即有請獅頭回家「鎮宅」的習俗。
傳統武館出陣時,也必須用「請」的方式,把一隻獅頭「請」來出陣,要搏杯徵得祂的同意,也要經過燒香過火、淨身等儀式。當然,現在的獅頭較少開光點眼,這些儀式便也較為省略。
再說到夢中獅鬼轉為神獸的破壞力、危險性,也是真實相映的文化。古時相信有體便有靈,為了避免獅子的獸性傷人,傳統獅頭上一定繪有七星、八卦、九宮等圖紋,皆是「鎮煞」之意。
每一隻獅頭上方一定畫有八卦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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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夢2:獅鬼、村子與外部衝突
在夢中,山村被周圍的神獸所圍繞,獅鬼是村民仰賴的攻擊戰力,並擁有一批獅鬼部隊;在真實世界裡,獅陣的確曾經扮演著各庄里自衛、防禦,以及迎戰他方衝突的角色。
台灣獅面最重要的文化特性之一,就是每一個武館獅頭,都具有自己的特徵;一看,就知道哪一家武館。
比方說嘴巴、耳朵的形狀、神情等等,製作獅頭的時候要準確地傳承自家武館的特徵,否則會被師父痛罵一頓,更不能逾越到別家武館的樣式,肯定會惹出大禍。換言之,獅頭即是我群/他者認同的表徵。
這是因為在農業社會時代,每一個武館,都代表各自的庄里,除了陣頭表演之外,當庄里和庄里之間為了水源或者其他生活資源起衝突時,極可能喚出兩方武館出面爭打。
手工製作獅頭的師傅談到過去用「十二層紙兩層布」製作出來的獅頭,人站上去踏也踏不壞,之所以要如此堅固,就是為了「事情喬不攏,獅頭就拿出相打;獅頭要硬,不能槓輸人。」獅頭上面的「火」紋飾,即有「團結」的意味。
解夢3:女人與繁殖之難
最後,夢境中女人繁衍獅鬼後代的困境,醒來之後,我真的花了一些時間思考......呃對,就是是否有方法讓獅鬼不要在交歡時變身、好好繁衍後代這件事,畢竟我也花了一些時間思考是否有方法可以精準地控制獅鬼變身不變身,看看能不能編出一個完整有邏輯的小說,但是好像需要讓自己再夢個下集才行.......
倒是,回到夢解層面,我的自我分析是:繁殖困境,反映著我在採訪當下驚覺的多重傳承困境。
真正根生於台灣,卻處劣勢中的劣勢
在傳統藝術皆慢慢式微的同時,台灣獅又面臨廣東獅的強勢取代,畢竟廣東獅整身全套的扮相,擬真又討喜,必須承認在表演外型上,廣東獅勝出一籌。
但是,台灣獅所折射出來的文化,並不只是表演藝術而已,還反映著一套信仰觀念與地域網絡等,那些通通是從台灣根生出來的內涵啊!
屬於我們這塊土地的,反而更加處在劣勢中的劣勢,如何能叫人不難過?
關於陣頭品味
當我說「傳承困境」四個字時,並不單指沒有年輕人想學弄獅這樣問題,更具破壞力的是:我們這一代逐漸喪失品味陣頭的能力。
品味,是具主觀性的優劣判斷能力。更直白一點,你懂得誰是A咖嗎?
師父憤憤不平地說到,現在的踩街表演都變成是由廣告公司向文化局標案,再由他們安排請哪一團陣頭上陣,「那些文化局評審,怎麼會知道哪一團是A咖、B咖?」「現在的電子花車、跑車快把真正的陣頭取代了。」
感受到師父心中拿捏A咖、B咖的品味階序時,我才明白陣頭的藝術厚度是如何產生的。原來遶境現場,當陣頭與陣頭各據一角,正面對尬或暗中較勁,那群眾高漲的情緒和喝采之中,人人都在評比著心中的優劣勝敗,而,正是那一次一次的比試、較量,才將「街頭表演」提升至「藝術」的層次。
我突然感到羞愧,過去我自認是個積極參與傳統文化的年輕人,對於各種遶境、儀式都樂於去認識,把眼睛所見的熱鬧景象都當成是「傳統價值」,殊不知,自己根本缺乏那一份品味眼光。
陣頭品味,是屬於民間的藝術評鑑,更是陣頭強人自我琢磨的動力;一旦少了這一份品味,就少了一份讓文化延存下去的動力,我好想到那現場,為起癲的獅鬚陣頭喊一聲:好!
掛在牆上的獅頭展品,還活著嗎?
還記得採訪當時,一走進大甲獅陣文物館,裡頭集結了大甲八大武館、八大獅陣系統,我正驚艷於牆上斑斕多樣的獅頭,心想著如果這個文物館,能夠更加精緻的整理、解說,那就太好了。「好看嗎?」武館師父問,「太精彩了!」當我這麼回答時,師父話鋒一轉,語中帶刺:「沒人拿來舞、掛在牆上最好看了。」那一刻,我心頭一驚。在師父心裡,獅頭是用來舞,不願拿來掛。
在大甲,曾經互別苗頭的八大武館,堪稱「經典」地體現著傳統獅陣的地域競爭單位,如今,隨著凋零而集體面臨困境,更不敵廣東獅的強勢流行。數年前,忠義堂顏堂主出面說服八大館合併合作:「咱作伙拚一次,不通讓台灣獅給人看冇。」這句話,堂主說得如此用力,當下又叫我心頭一凜。這個文物館和以委員會的名義集體出陣,就是八大館集結的成果。
「凋零中的文化如何成為延續生命」,是我這一年一直在心中思考的議題,將這些文化視為「文化資產」來進行「策展」,讓更多人凝視、理解,被我視為最有效益的出路。然而,那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只有消逝的、停歇的、不可返的那一部分,才適合走入展示館中,只要還有任何一點點生活氣息的文化,就讓他在產業的世界爭一口氣吧。
如今,各庄里武館互相區分你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但那一整套地域網絡的「記憶」都還深植在大甲八大館館主身上,並表現各大鎮館獅頭的特色中,真的好希望能透過深入的展示,一一去說明各館獅頭的特徵,用以捕捉這一份不復返的文化內涵。
然而,「技藝」的那一部分,則希望繼續傳承、繼續表演、繼續被品賞。畢竟,獅頭,就應該被請出來舞;陣頭,就應該在遶境路上招搖的耍。